映月林

人鱼雕像


 

 

   当看见那条人鱼随着“暴雨”跃入海里时,小人鱼正远远地躲在一旁,手里拽着一个破篮子,等着每周两次的“暴雨”结束,然后去看看这些新“雨点”中有什么东西可以装饰它的巢。 

   它惊讶地张大嘴巴。 

   此时“雨”已经差不多停了,它又带来了许多熟悉的东西——轻飘飘会浮在海面的小细管,小瓶子和一大堆颜色各异,杂揉在一起的巨大物品。小人鱼一点也不认识它们,可它们每周准时报到两次(有时候不止),它们已经占据了大半海域,挤挨在一起铺满海面,有时小人鱼想晒晒太阳,必须花时间清理出一块区域,才能勉强使绿色的海面也一并展露在阳光下。 

   小人鱼仰在海面上,有些小细管和小瓶子们会飘过来抢占它的地盘,它不去理会,出神地注视着海面上五彩缤纷的,氤氲在一起的那一层“纱”在阳光下更加绚目多彩,它们会黏在头发、皮肤和尾巴上,却不会给它带来同样缤纷的效果。它没有晒多久,太阳并不温和,厌恶被注视,一但超过某个阀值,它会毫不留情地在皮肤上抽打出红斑。 

   而这次“暴雨”不仅带来了它熟悉的朋友们,还带来了一条人鱼,除小人鱼外的另一条人鱼! 

   天上真是什么都有啊。小人鱼感叹,它四下看看,视线从一座“山”转向另一座“山”, 那些雨点一落地便变成了“石头”,接着不断堆织成一座座挺拔的“山峰”,有些山已经高到探出了海面。 

   小人鱼一边防备着随时有可能滚落的山石,一边朝那条人鱼游去。小人鱼游得不算慢,但对方更快,等小人鱼接近时对方已经着底了,小人鱼不由得庆幸“雨点”填满了海沟,它小心地挨近这位同类,随着距离的拉近它不断从心底发出赞叹来。 

   这位同类全身都是雪白的,白得像浪花拍碎在礁岩上打出的泡沫,小人鱼大胆地挨近它,在它身边游来游去。新人鱼一动不动的,它垂着眼眸,脸上凝固着温和的微笑,修长漂亮的双手交叠在胸前。小人鱼看了一会儿,大着胆子去够同伴的手臂,细腻的触感仿佛是被打磨过无数次,新人鱼始终微笑,似乎是在纵容它,小人鱼受到了鼓舞,它俯下身去,发现新人鱼立在一个石座上,很难想像它尾部力量有多大。 

   石台上有奇怪的符号,那叫“字”,是老海龟告诉它的,但小人鱼并不识字。 “雨点”中有很多带字的东西,有一些烂掉了,有一些被下一批雨点永远掩理。如果老海龟在这儿的话,它说不定会告诉小人鱼那串字符的含义:善待我们的海洋。但老海龟不久前发了疯病,它的鼻腔里有一根长长的小细管,那根小细管自它破壳后不久便日夜跟随,并在长久的岁月中深埋入体内,再难分割。老海龟咕哝着疯话,唱着跑调的歌,比如“我的蓝色海洋”什么的,然后它出发去找它的蓝色海洋,带着那根小细管,再也没有回来。 

   小人鱼自觉有教导同族的责任,它郑重地告诉新人鱼世上根本没有蓝色的海洋,自它出生后它所见到海洋有绿色、黄色、黑色,但就是没有蓝色。未了,它又怕新人鱼会对蓝色海年产生向往,便竭力向同伴渲染蓝色海洋的可怖,蓝色是多么忧郁、多么令人没有食欲的颜色,它敢打赌蓝色海洋的海面上一定不会有绚丽的绸缎似的一层在飘。 

   新人鱼垂着眼眸,似乎是在认真聆听。 

   于是小人鱼心满意足地去挽对 的手臂,想带对方离开,令它吃惊的是新人鱼一动不动,双手交叠着置于胸前,似乎是在拒绝。小人鱼不依不挠,但一番拉扯下新人鱼仍坚守在原地,小人鱼只得先让它的同伴待在这,它告诉同伴,在下一次“暴雨”来临前,它们必须离开“群山。 

   新人鱼静静地聆听着小人鱼的续叨,温和友善的面孔模糊在绿色的掺满杂质的水流中。 

 

 

   小人鱼每日都来群山见它的同类。 

   “群山”周边的海水已经偏向更为深重污浊的绿色,能见度很低,因此小人鱼必须靠得很近才能看清它的同类洁白的脸颊。它发现自已没法强制带走同伴,便不厌其烦地向它讲述“群山”外的景色和经历,企图勾起同伴的好奇心,让它自愿同它离开。 

   它讲它的海鸟朋友,它们相识在一片神奇的海域,那片海上漂浮着一大片厚厚的黑色液体。当小人鱼穿过那层液体探出海面时,它整个上身都被裹上了一层黑色的套膜,它来不及惊吓,便突然间和一只停在礁石上的黑色海鸟对视。海鸟声称自己是一只海鸥,但小人鱼不相信,它虽然从没见过海鸥,但它知道海鸥有着洁白的像云一样的羽毛(“就像你一样”,小人鱼对同类说) 

   虽然海鸟总是固执地宣称自己是一只海鸥,似乎铁了心要做一只撒谎精,但小人鱼依旧很开心能拥有一个海鸟朋友。它连着去看望海鸟好几天,给它带去一些很小的牡蛎或小鱼,更多的是在“群山”找的零碎东西,不大好的事是每次看望完海鸟,它必须花很长时间洗去身上黑色的黏液,至今它的皮肤上仍旧残余着粘腻的触感。 

说起来它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看望海鸟,它诚挚地向新人鱼发出邀请,并在新人鱼温吞的微笑中确定了彼此的意愿。 

   新人鱼笑着,垂下的眼眸中充满包容。 

   它不说话,但小人鱼并不气馁。它告诉它“群山”之外生活着一群长相奇特的巨兽,它们竟能把几乎全身浮在海面,它们有大有小,颜色各异,但都拥有无比坚硬的皮肤和奇快的速度,有一些甚至能追着鲸鱼跑;还有一些海域则更为奇特,那里的鱼儿都极具特色,有九条腿的八爪鱼,浑身长满脓包的小丑鱼,以及缺胎膊少腿又或是多胳膊多腿的各类生物,那儿还有一只小白鲸,它不幸被压在一只死掉的钢铁巨兽身下,只得由它的母亲莫比日夜照顾,但莫比不久后被巨兽追逐。从此消失,照顾小白鲸的任务便落在了那片海域其它的鱼类身上。 

   新人鱼似乎对这些不感兴趣,小人鱼懊恼地离开,又很快振奋起了精神。它开始把自己多年来收集的宝贝展示给同类,那都是些人工的珍珠(它们还会掉色),钻石(玻璃制的)以及五颜六色的鱼线,最有意思的是它在“群山”找到了一个鹿头标本,这是小人鱼第一次见到如此清晰并且栩栩如生的陆地生物,很多时候它见到的是包装袋上的图片以及一团团绞碎的烂肉。 

   很快新人鱼身边堆满了小人鱼的收藏,它铁了心要把一切美好事物带到同类眼前,但新人鱼注视着它来来去去,洁白的面颊上挂着微笑,双手交叠在胸前,一动不动,任由海水腐蚀。 

   它的沉默与不作为令小人鱼气愤,它甚至故意两天不去看望新人鱼,但伴随着“暴雨”将至,而新人鱼却始终立于“群山”中央,没有半分离开的意思,小人鱼终于开始慌乱。它几乎是崩溃地、大声质问着新人鱼,控诉它斥骂它,但新人鱼不为所动,小人鱼便开始哀求它,它甚至无师自通学会了流泪。 

新人鱼沉默着。 

   小人鱼从没想到竟是同类给它带来了如此大的痛苦,但它无法放弃它,于是小人鱼决定再次采取强制手段,它曾见过巨兽用巨大的网拖走鱼类的场景,决定学习它。所幸“群山”应有尽有,大概全世界都被填入海里堆积成山,在这里被吞噬的不止空间,还有时间,“群山”深处掩埋着几十年前甚至更久远前落下的“雨点”,这里浓缩着历史,而历史总是被掩理和忽视。 

   小人鱼找了很久,但找到的鱼网不是缠绕在一起难以分开,就是被压在其它“雨点”下拽不出来,它顺着其中一座“山”往上游,累了便随意找处地歇会,“山”上落脚点很多,很多“雨点”都拥有着规矩的形状,被掩住时也会露点棱角,但歇息时务必小心,“雨点”有随时滚落的危险。 

   歇够了它便继续往上游,几乎已经快登上山顶,抵达海面。 向上看已经能看见铺满海面的管子和瓶子,它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带来另一种形式的污染,小人鱼别开视线,往后看去,它来时的路已经淹没在浓厚的绿意中,乍一眼仿佛是另一层面的无穷无尽。它顺利在“山顶“找到了一张完整的鱼网,开心地将它缠在手臂上,它终于能带同类离开,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小人鱼摆动了下尾巴,搅浑了一汪绿水,它伸手拽下一个瓶子,里头还晃荡着一小层黑褐色的水。 

   那一层瓶子管子因它的动作而晃悠着散开,又很快回拢,但那一刹那就足够小人鱼看清一切—— 

   一只巨大的手募得出现在天际。 

    

   “暴雨”将至。 

   当那只巨手出现后小人鱼立马转身奋力游去,虽说今天并不是“暴雨”该来的时候,但“暴雨”是说不准的,更何况那只巨手,那只那么长,那么大高的巨手,它与“暴雨”形影不离,仿佛共用一个灵魂,它是“雨点”的推手,会将岸上的“雨点”扫入海底。 

   果然,海面之上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鸣,那是“雷声”,同巨手一样,都是“暴雨”将至的先兆。 

   小人鱼奋力地甩动尾巴,它的尾巴上有一个小圆环,儿时贪玩时它将圆环套在尾巴上,然后向朋友炫耀般展示,但随着它一点一点长大,圆环陷进尾巴里,几乎让那一圈尾巴畸形了,并在此时突然蹦出来捣乱,带来失锐的刺痛。 

   小人鱼不敢停下,它一次又一次地拨开浓厚的绿色帘幕,但是一次又一次与山上突出的棱角相撞,它将手臂上的鱼网缠得更紧,以减少在水中的阻力。它不敢回头,但突然颤抖起来的“山峰”、巨大的轰鸣和炸开来的水声无一不在提醒它—— 

   暴雨“已至。 

   各式各样的“雨点”涌入海洋,雨点本该从天而降,犹如断了线的珠子接连跳跃入海,但这些“雨点”数量实在太多,只得在岸上江聚成河,再流入汪洋。它们有一些破败不堪,却还是有很多看上去依旧漂亮崭新,但不管怎样,无论它们是新是旧,是美是丑,是否还拥有零星的价值,都在此时化作了“雨点”,化作脍子手横向海洋的刀。水声此起彼伏,“雨点”溅起一大堆白色的泡沫,向“群山”沉去。 

   小人鱼惊险地侧开身子,避开一个巨大的,方方正正的“雨点”,“雨点”很快消失在绿色的迷雾里,小人鱼来不及松口气,又紧接着慌忙躲开其他“雨点”。它吓得快喘不上来气,惊悚地缩在一边,看着“雨点”纷纷地下,连片地下,它看向看不清的下方,突然想起仍立在群山之间的同伴。 

   它的身体里突然迸发出力量,小人鱼掐紧手臂,强迫自己忽视几乎已经整个晃荡起来的海域,那仿佛是将它装进水晶球再滚到地上。它屏息观察许久,等待一块黑色的巨大“雨点”沉入深邃的雾霾,它的身体像一个压到底的弹簧,蓦得喷射出去——小人鱼一头扎进了深海。 

   它想起来自己上一次游这么快也是在“群山”,但那时这儿还未形成高耸的“山峰”,那些巨兽也还会往这来。巨兽在这儿撒下细密的鱼网,掠过这儿的每一空间,小人鱼疯狂地摆动鱼尾,才终于逃脱了巨兽的捕食范围。 小人鱼并非完全的不谙人事,它明白巨兽与“雨点”间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也明白“雨点“对海洋来说犹如剧毒,可它能怎么办呢?那是来自上天的“雨点”,如若它有点宗教意识的话,它大概能得出这么一个结论——神厌弃了海洋。 

在不懈努力下,小人鱼终于挨近了底,“雨点”几乎存在于它的全部视野。它再往下游,终于看见同伴洁白无暇的身躯。它的背后传来绵延沉重的轰鸣,那是“山”倒塌的声音,小人鱼没空去理,它心里升起几分欢愉,甚至完全忽视了尾巴上圆环带来的痛苦。 

   小人鱼躲过几个“雨点”,同伴温和友善的微笑投入眼帘,分明是一成不变的微笑,却在此时带来了鼓励与安慰。小人鱼激动地伸出手去挽同伴的手臂,它看见广阔无垠的海洋,没有“群山”,也没有巨兽,它和它洁白的同伴,一同畅游在这自由且不容侵犯的区域,看着阳光温柔地洒下,海鸥翱翔于天际,它们不知疲惫地摆动着不受束缚的尾巴,投入美丽的、深邃的、无暇的蓝色海洋。 

   它抓住了同伴的手臂,这时—— 

一柄生锈的巨大鱼锚从天而降。 

   

   绿色的迷雾里开出红色的花,花随着水流四散淡去,化作薄薄的一层纱,轻飘飘地覆在人鱼雕像洁白的颊上,底下石台上那句“善待我们的海洋”则被血色涂去,再无辨认的可能。 

   人鱼雕像矗立在原地,眼眸下垂,双手交叠着置于胸前,脸上挂着温和的、友善的、一成不变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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