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月林

院子里的天使

 

 有只天使掉进我的院子里。 

它伤痕累累,奄奄一息,许是疲惫又或是其他什么原因让它像只中枪的鸟儿直直掉进我的院子,好巧不巧正落在院子里的玫瑰花丛中。 

这些玫瑰花是父亲的心血,但它并非爱情的产物,而是憎恨的结晶。父亲用恨意浇灌它们,施肥除草样样不落,精心照料仿佛情根深种,只有日夜吞咽父亲苦涩恨意的玫瑰理解父亲,它们回报给父亲的是缠绕的荆棘和荆棘中央零星几朵妖艳美丽的玫瑰——想要接近它们除非鲜血淋漓。 

天使就这么不幸地掉进这堆畸形的植物里,难道是被玫瑰美丽的外表蛊惑了吗?  

我没有动,坐在窗前冷冷旁观,注视着天赐之物夭折在我的院子里。  

荆棘以野蛮的心受着与玫瑰同等的照料,它们没有因日复一日的呵护而懈怠,又或者说父亲的憎恨是无与伦比的养料, 只会使它们的野蛮一并膨胀。所以当无害的天使落陷后,它们欢欣鼓舞地缠绕它,穿刺它,折磨它,直至鲜血淋漓,血肉模糊也不放过一丝一毫,它们贪婪地吮吸血液,那一副样子真是丑陋,玫瑰在一旁哭泣,流出血红的眼泪。 

天使破破烂烂的羽翼上血迹斑斑,羽毛几乎挂满了荆棘,它痛苦地挣扎着,伸出原先光洁修长但如今被黑色荆棘勒到皮开肉绽的手臂,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往外爬。荆棘死死缠绕,几乎要把它手上的皮肉捋下来,我看着它痛到抽播,巨大的羽翼一动作便被缠得更紧,此时它已经看不出半点天使该有的风姿,像一团刚从人身上挖出来的烂肉,被丢到地上微微颤动。 

让我稍微有那么点惊讶的是它竟一声不吭,哪怕荆棘抽刮到它的脸上,把一只眼球硬生生从眼眶里拽出来也没有发出一丝哀鸣。 

它只是那么专注地拉开绕上脖颈的荆棘,手肘被荆棘和沙石刮破,仿佛拿削皮器在一下一下地刮。我能看出它已经变得坚毅,疼痛再也不是阻碍,而是避免晕厥的最好的提神剂,求生的欲望同时占据我与它的心神,我盯着那颗挂在荆棘藤上的眼珠,内心不由得升出几分期待。 

但这点期待十分微弱,冷漠始终占了上风,因为天使的羽翼已经完全落陷,几乎与荆棘化为一体,这对曾以风为媒介带着天使翱翔于天地的自由羽翼已然成为将天使往深渊里拖的帮凶,我实在是不知道它该如何脱困。 

显然天使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它先是停下动作,手掌压着一条棘条陷在泥里,它回过头,硬刺在它脸上留下很长的一道血痕,这条血痕很快又被从眼眶里涌出的血盖过去。它从未发出过声音,仅有挣扎爬行时带出过声响,但这点儿声响在此时也烟消云散,仿佛那一瞬间有人按下了静音键。 

我能理解它的反常,因为那是怎样的一双翅膀啊:每片羽毛被鲜血渲染,更多的羽毛有的零散有的成团地挂在莉棘藤上,这些荆棘藤——我从来不知道它们有这么多有这么长,密密麻麻地捆在翅膀上,有一些已经陷进血肉里看不见了。 

天使就这么盯着自己的翅膀,它脸上的血污让我无法看清它的神色,但我敢肯定那绝不是悲伤这一个词就可以概括的。过了很久也许并没有很久后,天使终于又开始动作了,它很是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摸上自己的翅膀,动作很是轻柔,仿佛在抚摸婴儿的脸颊,黏成一团的羽毛被小心地分开,即使上面满是血污,也不难想像它曾经洁白无暇的美丽模样。天使整理好那一小片羽毛,又仔细地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它的手仍放在翅膀上。 

我突然意识到它想做什么。 

天使开始用力,它抓紧了一边翅膀往外扯,同时上身向与翅膀背离的方向偏转,它仍旧安静,但我分明清晰地听见撕裂声和哀嚎声,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这哀嚎声竟然是我发出来的。随着最后一声断弦般的崩裂之音,那只翅膀终于被扯了下来,天使一松开手,荆棘藤立马卷着那只血翅远离,它没有停下,而是如法炮制地扯下另一边的翅膀,然后又看着荆棘藤不留情面地卷走它。 

它把身体转过来,又开始挣扎着求生,失去累赘的双翅使它的动作快了不少,也可能是它已经没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所以更加不管不顾。它得到了回报,天使几乎已经完全脱离了囹圄,它继续往前爬,双手泥泞且血肉齐绽,它一点一点地挪着,荆棘不死心地缠住它一只脚,但不管它们如何用力,甚至是扯露出天使脚踝上的白骨都无法阻止天使的动作,最终只得放弃。 

天使终于获得了自由,但它没有停下来,而是很慢很慢地爬到台阶下,然后蜷起来,把头抵在膝盖上,不动了。 

我目睹了一切,回过神来时手心里全是汗,还有几个鲜明的月牙印儿。我不知道它是死是活,却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一个来回,我本想得更多,想天使、想玫瑰、想生命、想未来,但这时我看见了钟,上面的时针正要指向“3”。 

父亲要回来了。 

我只剩下这一个想法。 

天使仍蜷在台阶下一动不动,我缓缓站起来,全身上下僵硬酸麻得可怕。我下楼,取下客厅里挂着的父亲的猎枪,然后走向院子,打开门,天使依旧蜷在台阶下。 

父亲要回来了。 

我想。 

我举起猎枪,对准生死不明的它。沉重的枪身几乎要压垮我,我看着台阶下的天使和不远处的荆棘藤,一时不知该对谁开枪。 

“当——当——当——” 

客厅里传来三点的钟声,这已经不再是一个将来式,而是一个现在式。 

父亲回来了。 

我叩下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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